太和三年,梁风八岁,随淮南王去往越国。

    浩浩荡荡一行车马行过京畿,他趴着车窗向来时路眺望,远处京城上方的天空仿佛出现了母亲的身影。

    “母亲在宫里会过得好吗?”他问。

    梁戟告诉他:“邓氏在宫里能不能过得好,取决于你在越国是否听话。”

    他该听谁的话?梁风扭头看二哥道:“我一定听话。”

    二哥一笑,“阿风很想念母亲吗?”

    “想”

    “这是自然,你才八岁,你当然会想念母亲。”

    梁风在二哥身边坐好,道:“二哥,你会想念你的母亲吗?”

    “我的?”

    “嗯,二哥的母亲是前皇后。”

    梁戟笑,“这个你都知道?丕儿和你说的?”

    “二哥你会想她吗?”

    “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会,现在很少了。”梁戟道:“阿风,你喜欢大哥吗?”

    梁风低下头想了想,试探着说:“不知道。”他好像喜欢,又不喜欢。他和大哥玩得不多。梁风又抬头问:“二哥,我们其他的兄弟姊妹呢?我都没见过。”

    “其他兄弟姊妹?”梁戟有些意外,没想到梁风会问这个,“除了我和你大哥,其他人要么早死,没活成,要么给出去和亲了,剩下的也不比你大多少。”

    “我能不能见到他们?”梁风道:“世子有好多兄弟姊妹。”

    “他们都在各自的封地,朝贡时可以见一面。”

    “朝贡?”

    “嗯,朝贡。这些事情,以后我会请夫子专门教你。”

    “夫子?”

    “就是教你读书的人。赵将军教你习武,夫子教你读书。”

    “二哥你不教我了吗?”

    “我教的不如夫子好。除了夫子,我还另安排了人放你身边照顾你,以代替你母亲。”

    他身边又有人了,梁风心里期待起来。

    一路走走停停行了三月,终于在这年秋天的尾巴抵达越国丰杭郡檀宫。

    一如他离开未央宫时是傍晚,踏入檀宫时也是夕阳为他铺路。

    檀宫上下早有仆从打扫换新,梁戟亲指长风殿为梁风寝殿。

    长风殿如其名,一股风吹过来能长长地吹,他从殿内一角走到另一角能走好几息的时间,就差用跑的了。

    入住当天,除了从淮南王府跟过来的,二哥还给他殿里遣来了好多人,都是十几岁,模样清秀,适合与他玩耍,长风殿里一下热闹起来。遣来的人里年纪最大的是四十五岁的李晟,做梁风的管家。

    李晟说,从此就由他来照顾梁风的日常起居。梁风仔细盯着李晟,揪了揪老李的胡子,笑着说好。

    然而,初到丰杭,没来得及享受当地美食和美景,梁风就因为水土不服而病倒了。

    三天上吐下泻,一天高烧,两天低烧。他迷迷糊糊躺在床上,是李晟衣不解带地照顾他。

    好不容易病好了,冬天也来了。

    年末是梁戟第七子梁与義的周岁宴,又逢开年初檀宫大摆筵席。梁风病愈后好好地玩了两月,在民间大开眼界,杂耍艺人、舞龙舞狮、画舫灯海,长风殿里几乎堆满了他从各处买来的小玩意儿,他还特意分出一部分想要留给母亲。

    冬天快要结束时,他见到了鲁夫子。

    梁戟专为王子们开设了学堂,除了梁风,鲁夫子还负责教授梁与丕、六岁的梁与期和四岁的梁与棣。

    与丕还因为换了个夫子,发了几天脾气。

    梁风第一次在学堂上课,兴奋得快要在位子上坐不住了,可几个时辰下来,他发现自己跟与丕差了好多,许多诗赋他都不知道,甚至字都认不全,与丕却知道。

    梁风有些挫败,但很快打起精神来,发奋读书。

    开春后,梁戟还专门找了一位教梁风兵法的夫子,名孙提。

    孙提年纪很大,精通兵法,身体却不太好,是梁戟手下远近闻名的军师。而梁风武艺方面的师父仍然是赵横将军。

    “我现在有三个夫子了!”梁风开心地和李晟说。

    李晟和他一起开心,“殿下,学习之余,也要多注意休息啊。”

    “嗯!”

    隔日,梁戟抽空亲自带梁风去檀宫的演武场观摩。

    “最近正好是常备军操演,带你去看看,我想你会喜欢的。”梁戟低头看他,“不过,去之前,我先给你一件衣裳。”

    两名仆从将一台衣架搬上来。梁风眼睛闪闪发光。

    那并不是一件衣裳,而是一副铠甲,一副为梁风量身打造的铠甲。

    梁风惊叹道:“穿上去,就像师父那样了吗?”

    他之前在京城淮南王府的教场见过赵横穿铠甲的样子,心里就憧憬不已,早想试试自己也穿上。

    “穿上看看。”

    梁风急急换上。装甲之后,身体一下变得沉重很多,胳膊都抬不起来,胸口被压得很闷,每处关节都很硌人,不太舒服,但是很有气势,而且硬邦邦的,他甚至感觉一脚踩下去能在地上踩出个坑来,只不过跳桩是跳不动了。

    “喜欢这身铠甲吗?我的小将军。”梁戟将手搭在梁风肩上。

    “喜欢!”

    “这副铠至少到你十岁都能穿,等你再长大些,我给你新造一副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二哥!”

    演武场在城外,紧连丰杭的驻兵区,与城墙相接的高台是只有主将才能登上的望台,其余较矮的岗哨位由主将以下的兵士站守。随着梁戟的到来,排列整齐的士兵同声欢呼,梁风几乎被震得一颤。

    主将台上已站着越国的太尉和丞相两人,梁戟带着梁风登台,一边告诉他:“那是朝廷点名派来的太尉李密和丞相周敦。”

    梁风便向那两人看去,两人年纪都很大,正弯腰同步向梁戟行礼。

    梁戟在首位坐下,梁风坐在旁边,然后久久没有动静,下面的士兵也纹丝不动。梁风正要疑惑,赵横搀扶着孙提抵达,梁戟待两人落座后,一挥手,下面兵群中突然响起一声高亢的角吟。梁风被吓了一跳,离开座位,扒着高台的围栏向下眺望。李晟立即追上他守在身边防止梁风不慎扑掉下去。

    军旗猎猎飞扬,兵士分为不同区域整齐地前进后退,每列队伍分工明确,互相交错摆阵,千名士兵的脚步合为一道,几欲震天。

    从高处向下看,数千个铁甲包裹的人头合在一起仿佛机括,每一块零件之间相辅相成,缺一不可。

    何止威武,何止霸气。

    没有任何一个男子能拒绝这份气势。

    梁风跟着人群同举臂呐喊。

    阵成之际,赵横步出,对军旗下令。军旗起舞,阵体开始变形,或是两边收拢以供中部突刺,或是中部后退以供两侧包围,或是分成数队,每队再摆小阵,或是前锋盾兵定位,后方弓箭手组预备队形,等等,无一不有序,无一不齐整。

    梁风连连惊叹。梁戟脸上都带一点笑。

    太尉李密也站到围栏前下看,说道:“过于精密。”

    梁戟看了他一眼,没有说话,笑却敛起来。

    孙提一旁道:“王上,军阵过于精密便不容有错,一旦出错,阵脚牵一发动全身,轻易便能大乱。”

    梁戟将眼神转向孙提,孙提继续道:“不若留些余地,既便于兵士腾挪,更利于将军应变指挥。”

    梁戟又将目光转向阵心,慢慢点了头。

    这一场操演,给梁风留下了深刻印象。他兴奋回味了好几天。

    之后梁风的日子就变得无比忙碌。

    每天卯时就得起,和与丕一起去檀宫的练武场,三个时辰练武,然后中午休息大半个时辰,午后又去学堂上课,晚间还要读兵书和温习。

    这样的日子转变得突然,刚开始几天他靠着那股新鲜劲和不想负二哥期望的势头强行支撑,直到没过多久的一天,他在练武场的木桩摔下,半是睡半是昏了过去。

    醒来见二哥守在他床边,略带歉意地和他说:“是二哥不好,未料到你还小,身体状况无法支撑如此高强度的学习和训练,我已听从孙提建议,不让你过早接触兵书,往后每天入夜我便不安排你功课,早晨也不必起那么早了,空闲下来让李晟带着你四处玩去。”

    梁风还有些懵懵的。

    “不过,于兵法一道上,孙提跟我好好地夸奖了你。”梁戟摸摸他的脑袋,“阿风真聪明。”

    梁风瞬间脑中只余欢欣,“谢谢二哥!”

    梁风自己觉得,他挺喜欢习武的,而且,到了檀宫之后,师父开始教他骑马了。在马上奔驰的感觉像是要飞起来,非常对他心意。

    在学堂读了一段时间书后,他发现,书上的乐趣也不比马背上的少。

    书卷中向他徐徐描绘了大周的三百年历史和千里疆域,向他歌功颂扬了历代君主的彪炳政绩和号令千军的悍将忠兵;他知道了大周有多少山川河流、郡县人口,也知道了大周人民有多少徭役赋税,更知道了何为国、何为家、何为君、何为臣。

    鲁夫子讲述这些过去的事情,他听得津津有味,在其他王子昏昏欲睡之时,只有他的目光还牢牢注视着鲁夫子。

    字里行间,他学会之乎者也,学会子曰孟曰,再不会张口他娘,闭口那厮。从前在巷陌沾上的烟尘,不知不觉中掉光了。他想,母亲知道了,一定会为他感到开心。

    同时,以前那些若隐若现的观察与发现、记在脑海里的只言片语、旁人细微间流露的眼神态度,让他逐渐意识到了人和人之间不同的区别,在他脑中形成了尊与卑、高与低的区分,仆人、主子、贵贱等等,他于是有了概念。

    在他武艺小有所成时,赵横领他去挑选了自己的武器。

    赵将军说,战场上用刀最好,便于发力,也够锋利,削人头如泥。他便选了刀。

    梁风很疑惑,“师父,打仗是为了杀人么?”

    赵横道:“打仗不是为了杀人,是为了我们脚下这片土地的和平,只有赢了战争,才能获得和平,而只有杀人,才能取得战争的胜利。”

    “哦,是这样啊。”梁风似懂非懂,听明白了这句话里简单的相等关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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