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气越来越冷了,金絮买了很多碳囤在家里,还有冬衣、书籍,和一把陋琴。她整日整日地窝在家里看书、自己跟自己下棋、画画、抚琴、喝茶,消磨光阴。

    霜降这天一早醒来,庭院飘白,今年第一场雪下来了。

    她穿多一件厚棉衣,跑到院落中接雪玩,等雪厚起来,她堆了个雪人,决定就靠它来陪自己躲过这个寒冬。

    她还买了很多干粮,一个人吃不完,但也先囤着,反正迟早吃得完。

    时日一长,看书看得腻了,下棋总也不输不赢,琴画又粗糙,她便独自一人上街,沿着城内河走一圈,看家家户户,一圈走下来能消磨掉一天。

    湖面冰薄,三两小孩围聚湖边向水里投掷石子击碎薄冰,碎开的冰块像落叶一样随水流远逝。每看到这些小孩玩耍,她就在一旁驻足,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太南也是这般模样。

    在一些管制疏松的街道,推着板车卖热馄饨、热水饺沿街叫喊的摊贩多了起来,她遇到了,大多都会点一碗,为这些摊贩做点生意过冬。

    雪越下越厚了,人们身上的衣服也越来越圆滚,她吞吐着白气,日复一日地在街上游荡,听着脚底踩实积雪的声音,感受雪落下的声音,害怕愈发积厚的雪会在没人发觉的时候藏入一个冻僵的尸首。

    十一月,天地皆白。正午时阳光洒下,刺眼的雪光与太阳对冲,看得多了,她忽然想瞧一瞧绿色。

    在家中,用绿色画料在纸上涂出一根树枝,再剪下,插在雪地里,白景变得赏心悦目起来。

    立冬后,林童忆开始忙了,少来找她,据他说之后一月他可能都会很忙。

    “那你忙吧,原本也不用总来找我。”

    “我看你总是一个人,所以想着陪陪你。”

    她笑了笑,“肯定一个人啊。没事的,我会自己找消遣。”

    两人对榻而坐,中间矮几摆着一局棋,茶香袅袅漂浮。

    “自己一个人能怎么消遣,多没意思,我平时得空了来和你谈天喝酒吃茶,总比一个人好。”

    林童忆道:“我升任了,如今是给事谒者。”

    “谒者?”她一愣,“给事谒者是做什么的?我只听说是传话的。”

    她对职官的了解仅限于几个较高的官位,还是因为她父亲是丞相才知道的,地位低的官职她基本不清楚。

    林童忆边想边说:“主要是掌管宾赞受事之类。”

    “哦,我知道了,就是搞礼仪接待的。”金絮说着端详他的脸。

    “再往上升有常侍谒者、谒者仆射,仍是属光禄勋。”林童忆一脸正经地为她解释。

    “怎么升上去的?”

    “不清楚,前几日突然就这么升了。”林童忆也很茫然。

    “是,这职位也确实需要模样好的人担任。”

    他闻言微微一愣,继而眼角眉梢浮起淡淡的笑意。

    “只是可惜,没进到相府。”她手指轻轻转着茶杯,“但也不要紧,慢慢来,再往上升,说不定能见到皇帝。”

    林童忆一下有些恍惚,“皇帝啊”

    “有时皇帝的诏命会由谒者为使节传达,能露脸就有前途。”

    “嗯,我晓得。”

    对下几子,两人有输有赢。

    林童忆道:“对了,我前日得知民间有个情报机构,叫天机阁,据说所有江湖朝堂的大小事情都知道,只是要价很高。”

    她听之不甚在意,继续盯着棋盘,“天机阁我知道,我还花过重金托他们帮我找人,没找到。”

    “名不副实?”

    她摇摇头,“也不是,是我找的那人确实没活在世上了。”

    她落一子,“我不想过于露面,不想太多人知道我父亲还有个女儿活着。”

    林童忆表示理解,又道:“你的身份确实不能暴露,只是我还得知,天机阁里有一类人叫‘枪’,既是个百晓生也没有名字,武功还高,可以买来为我们做事。”

    “枪?”她第一次听说有这么一种人。

    “就是价钱有点高。”

    “多少?”

    “五百黄金一人。”

    “买不起。”

    零头都买不起,这种“枪”完全是给那些权贵们用的。

    林童忆也很清楚,说完便默默喝茶,一股混合着默契和尴尬的气氛在两人间漫开。

    “还有一事,”他放下茶杯,“我无意听到,丞相长女游琪姑娘每月初一都会去长门寺上香,待几个时辰,然后便离开。”

    游琪?她脑中出现了那个小姑娘的面容,随即想到了那天的宴会,垂下视线,淡淡应道:“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游琪也不过只是个小姑娘,比凝荷年纪还小些。

    谈完天,林童忆便回去了。

    金絮收拾棋盘,黑白珠子冰冰凉凉,收拾到一半,她忽然泄了力,有些不懂自己在干什么。

    一没银子,二没人脉,三没地位,四没才能。

    即便她想到农户里掀起一场起义,她又是个女的,举起了旗帜也不会有人跟她。

    这难道不是在玩游戏吗?

    她自嘲地看着窗外,落雪飞飞,白絮一般的雪里她似乎能看到自己的结局。

    转眼就到十二月。

    这天她穿了很厚的衣服,踩着没脚面的雪出门,一步一个脚印慢悠悠地行至长门寺。

    寺内香稀少,人人都在家准备过年,积雪遮盖了香火。

    她在寺门口就见到了丞相家的车辇,走遍大小各庙,终于在一众丫鬟簇拥中找到了游琪。

    游姑娘穿着硕大的洁白斗篷,乌发披散,发髻小巧可爱。金絮远远看着,在温柔馆待得久了,她看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总是觉得和善。

    注意到游琪拜的是地藏菩萨,猜测可能家中有去世的人,不免更多了点同情。

    她低头自嘲地笑了笑,她还能同情别人?谁又能同情谁呢?

    金絮收回目光,转身看见了地上自己刚来时踏出的脚印,觉得自己真是无聊得紧,大老远跑这一趟,就为了看这小姑娘一眼?

    “闲得慌?”她低声自语,拿脚一踢,飞起的雪盖住了脚印。

    她又回身,仰头看着地藏王,走近庙里,双脚跨过门槛时发出哒一声,游琪一行人等恍若未闻,仍堵在菩萨眼皮底下。她们中只有一人在拜,却堵住了所有蒲团的位置。金絮索性站在门口,仔细观赏地藏王的仪容。

    独立龛数米高,平顶方形,坐姿像,身披□□,胸挂璎珞,手持锡杖,脑袋十分光滑。

    在菩萨透过石像都令人感到悲悯的目光下,金絮不由合十,却也只能做到怔怔看着,脑子里什么愿念都没有。

    片刻,她垂下手,实在没兴趣拜这些,菩萨若是能保佑早便保佑了,与其假模假样,还不如不拜。

    “慕红姑娘?”

    金絮应声望去,游琪注意到了她,亲切地福身,“竟能在这碰巧遇见你。”

    金絮也笑,回礼,“是啊,我也没想到遇见游姑娘。”

    “我听闻,慕红姑娘不在王爷府上了?”游琪走近,开口问得很直接。

    “是。”她不用想也知道这些世家千金们平日里聚在一起会谈些什么,无非是些八卦轶闻。

    “出什么事了吗?你与王爷闹矛盾了?”

    游琪大眼睛清澈见底,透着阳光水意,十分好看。金絮笑道:“没出什么事,我一女子,长久住在王爷府里终究惹人非议。”

    游琪眨眨眼,红了脸,因她的话而微露窘迫。金絮无谓地笑笑,解释道:“本来王爷只是顺路带我上京,我另有住处后当然就不住在王爷府上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样啊。”游琪的脸更红了一点点,眼珠子一转,看着菩萨道:“慕姐姐,你也来拜菩萨啊。”

    知道游琪是在转开话头,她顺势道:“不拜,只是过来沾沾烟气。”

    “烟气?”游琪懵懵然复述一遍,嘟了嘟嘴,“怎么不拜呢?我每月都会来求菩萨保佑我的奶娘。”

    “你的奶娘待你很好吧。”

    游琪脸上的表情开心地绽开,“是啊是啊,小时候只有奶娘陪我。慕姐姐,你要不要拜一拜?”

    她再次抬头看了眼地藏王,摇了摇头,道:“我心不诚。”所求不过是给活人的安慰。

    “这样啊。可是心不诚,你又为何来寺庙呢?”游琪眼睛里透出的光洁白无瑕。

    金絮嘴角笑着,“以为能蒙骗菩萨。”

    “啊?菩萨还能蒙骗?”小姑娘眼睛睁得大大的。

    “不能啊,所以我没有得到庇佑。”

    游琪比她矮小半个头,睁大眼睛仰视她,眨眨眼垂下了头,“我的奶娘也没有得到庇佑。”

    “倒也未必是我们心不诚,或许只是拜错了人。与其求神拜佛,不如求当今的天子,让这个世上少一点冻死、饿死的人。”

    不再看神佛,她步出寺庙,游琪跟随与她并肩同行。

    “可是,可是我的奶娘不是被冻死、饿死的啊。”

    游琪道:“其实有时候也觉得,我每月来拜,不是在蒙骗菩萨,是在蒙骗我自己。

    “可能我也心不诚吧。

    “但我还是希望奶娘能回来。”

    小姑娘絮絮叨叨,金絮认真听着,笑着,并不多言。

    游琪的仆从远远守着车轿,走近了,游琪与她福身道别:“慕姐姐,改日再见,以后有机会我们再一起玩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金絮看着游琪上车,在即将进入车里的时候她唤了一声:“游琪。”

    “嗯?”游琪诧异地回头。

    “其实,若真的遇到了事,求天子也是没用的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游琪不解。

    金絮笑了笑,“替我为游丞相道声祝福,祝游家事事顺遂平安。我这是诚心的。”

    游琪看着她,懵懂地眨眼,最后露牙一笑,“好,我会转告父亲,谢谢慕姐姐。”

    她也笑,目送车轿离去。

    她站在原地,四处看了看。雪又下来,街道的犄角旮沓里零散窝了几个衣难暖体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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